日期：2022-4-18（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一
老牛今年五十九岁了。用他本人的话来说，活了一个甲子了，因为按照农村人的算法，他就是六十了。
老牛的头发很硬，为了省钱，他一般两三个月才理一回发。这几年理发店老涨价，老牛便到旧货市场花四元钱买了一把老式理发推子。
每到理发时，老牛便求工友用这把已失去光泽的手推子贴着自己的头皮齐齐推过，留下一头硬硬的花白发茬。最后自己再要过手推子，在自己鼻子下面，下巴上来回快慢数十次。这时，便是老牛最为精神矍铄的面目了。
老牛年轻时长得很精神。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典型的帅哥。那一双大眼总是炯炯有神，笔直的高鼻梁有些像西方雕塑家的杰作，嘴角分明，嘴唇乍一看真像抹过口红，润润亮亮的。
可是现在老牛老了，大眼睛上的双眼皮变成了蒸熟了的茄子皮，猛一看还真一下子数不清楚老牛是多少层眼皮。老牛脸上各部位增加了许多皱纹，左太阳穴上还长出了两块小小的褐斑。胡茬子也是白的多如牛毛，黑的凤毛麟角。
谁都能给老牛理发，因为手推子下面的老牛会不断地提醒使用手推子的要领：“把推子贴住头皮，手捏的快一点！推子走的慢一点！一遍就过了，这有啥技术？就是一快一慢！”就在这快慢之间，老牛每次理完的发型，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囚头”，看守所里囚犯的标准头型。
只不过有的工友尽管严格按照老牛的叮咛给老牛认真推完头，但怎么看都像山里跑的野猪崽儿，上面一道一道的。不过老牛并不在乎，他认为理发就是把长头发理成短头发，人老了还讲究啥？
理发过后的两三个月里，那些如刺芒的头发便开始在老牛头上茁壮成长，直到头发又一次长得连老板都看不过眼时，冲他大声喊：“瞧你的头发，像爱因斯坦似的，再不理发我可用不起你！”老牛虽弄不清楚老板说他像爱因斯坦是褒义还是贬义，但还是收工后立马就求工友像割韭菜似地对他的头发进行新一茬收割，并号召其它工友也理发。小原因就是手推子免费供工友用，推下的头发老牛可以收起来，攒多了可以卖点钱。大原因就是怕老板真不要他了。他在这个装修队的工作太重要了，像他这把年纪在其它地方找活干不容易了。
老牛挣钱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给小儿子盖新房娶媳妇，一个就是给老伴挣严重风湿病的药钱。
二
这天老牛天刚亮就起来了。昨晚加班到后半夜，人困马乏。但回来躺在床上时，头发太长了，这几天活忙没工夫洗，头皮痒得厉害。老牛连抓带挠，怎么都睡不着。
挨到天快亮，老牛就起身想立马就剪头。但同屋的工友他一个都喊不起来，都太累了！老牛急得直转圈，他想先洗一下头，但想到理完发了还得洗，洗了白洗，就作罢了。
工友们一直睡到吃早饭时才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饭还是要吃的，因为去晚了不一定能吃得饱。
老牛打了饭，便蹲在宿舍前窗子底下狼吞虎咽吃着，心想着赶快吃完饭叫工友理发。他刚吃了两口馒头，就听见郝村长，现在是他的工头在身后房子里喊他：“牛哥，你赶快吃！老板家里浴室水管子断了，你赶快去给收拾好！”
一嘴馒头的老牛犹豫了一下，呜哩呜噜地答道：“村长，我要理个发，你能不能叫黑蛋去？”“上次就是黑蛋给修的，这次再让他去？老板不扣咱工钱，老板娘也得扣咱的钱！你技术好，这次去了一次给他修好，省得以后麻烦！快吃快去，老板娘都打了两次电话了！”
老牛快速嚼了几下馒头，伸了一下脖子咽了下去。他站起身来。突然，觉得头嗡的一下，眼睛里飞起一片小黑点，耳朵里开始“鸣——”的直响。老牛身子微微摇了一下，站在那里。几秒钟过后，老牛便恢复了正常，只是耳朵里还在响。老牛摇了摇头，用手指头扣了扣一下耳朵眼，觉得没什么事，便继续咬着馒头去宿舍拿工具去了。
就这样，老牛没顾得上理发，便背着一套水工工具，上了960路公交车。老牛他们住在960路公交车的这个终点，老板家住在那头终点的一个花园小区里。不用倒车，去老板家虽远但交通挺方便。
车没走几站路人就多了起来。坐在座位上的老牛想给一位看起来比他还年纪还大的妇女让座，但那妇女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牛，便往车后挤了过去。
这让老牛感到很不自在，还有点悲哀。不自在是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太脏了？悲哀的是难道自己显得比她还老？
老牛平时坐公交时，哪里人少就站到哪里，不坐座位的。今天不是在终点站上的吗？有空座位还是要坐的，何况自己的头还有点晕。再加上昨晚加班喷涂料，现在城里人都现代化，装修时恨不得一个房间一种颜色，用喷枪喷，再小心身上也落满了墙面漆。老牛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刚烧好的兵马俑，有些坐不住。哎——，头皮又痒了，老牛开始使劲挠头皮。
又一站过了，老牛跟前挤过来一个少妇，领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老牛赶快放下挠头皮的手，站起身来，对那少妇说道：“来，你坐吧，你孩子长得真‘耨’！”“耨”是老牛家乡土话，跟“俊”的意思差不多，这孩子跟他的二儿子的娃差不多大，老牛很喜欢孙子。
老牛刚说完，小男孩已经开始往座位上爬，却被少妇一把拉住。这位皮肤粉嫩的少妇对老牛眼皮都没抬，嘴里却呵斥着孩子：“过来！多脏的地方你也爬！”小男孩抬起头，睁着明亮亮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老牛，眼光露出跟年龄不符的茫然，随后嘴一咧，刚要哭不愿意，但被妈妈一把拉着往车后面挤走了。
老牛很尴尬地站着。眼前一位中年人对老牛笑了一下，说道：“您还是坐吧！别介意！”老牛很感激地冲他点点头，突然觉得头一下子又涨了，不过这回眼里的黑点要少一些。
老牛身子往后倾了一下，身后的一位妇女想躲瘟神似的连忙往后躲让，不是老牛及时抓住了椅子背，恐怕就要跌倒了。
老牛稳住神，头皮又开始发痒，但他没有坐下去。老牛用一只手扶着椅子背，一只手开始挠头皮。直到后来有一位拄拐仗的老人坐在了老牛的座位里，老牛这才感到头不怎么晕了，头皮也不太痒了。
※※※
老板家住18楼，是个复式房，里面挺大。
老牛按响了门铃。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看来她通过猫眼已经把老牛打量了半天，她不认识老牛。
老牛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门隔着，能看见她似的，笑着对着门弯了一下腰答道：“老板娘，是我，老牛！老板让我来修水管子。”“老牛？你叫牛什么？”“我叫牛天亮！”“你叫啥？大声点！”“牛——天——亮——”“你等一会儿！”看来老板不在家，老板娘得打电话进行一下远程身份核实。
老牛很规矩地站在那里等着。忽然老牛想抽口烟，一摸口袋，来时走得急，烟忘带了，口袋里只剩下少半根昨晚加班时没抽完的烟头，但摸遍全身打火机也忘带了。
老牛恋恋不舍的把烟头从嘴上拿下来，再小心翼翼的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里。这时门里传出了老板娘的声音：“牛天亮！你们几个人？”“就我一个，修个漏水管子一个人就……”老牛话没说完，门就开了，一双大号旧脱鞋被扔在了门口的鞋垫上。
老牛换了鞋刚走进门，老板娘就皱了皱鼻子：“味真大！回去给老郝说，下回到家里来的人换身衣服！”老牛有些尴尬：“昨晚加班，没来得及……”“现在是今天上午！真是的！不说了，你给看看，浴缸昨晚用不成了，到处漏水！”老板娘说着就把老牛领进了那个硕大的浴室。
老牛一见到浴缸就愣住了！这是个现代化的大浴缸，到处都是水眼。老牛只在豪华的建材商店里面见过这种东西，他知道这浴缸的价钱，他不吃不喝得干两三年才能买这么个东西。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没把握是否能修好，后悔来时问问黑蛋就好了。
老牛的自尊心很强，最不愿意听到人家说他无能。便试探着问老板娘：“哪里漏水？”“底下漏，一开水水就从地板上往出跑！”老马放下工具袋，在老板娘的冷眼监督下，开始放水试试。浴缸的进出水系统比较复杂，老牛拧了几个阀都不出水，可是等到出水时老牛却不知道怎么关了，水开始从地板上流了出来。
“唉——”老板娘一声惊叫，赶忙过来关上水阀。老板娘大声问老牛：“你会不会修？！”老牛憨厚地笑道：“要是里面坏了，我不会。不过我觉得好像是后面有根管子破了，估计还是可以修好的！”“估计？”“对。”老板娘的三角眼里闪着怀疑的目光，又开始皱鼻子，一是她又闻见老牛身上的汗气味了，二是对老牛的技术非常不信任。
老牛趴在地板上往浴缸底下看，这地板可比老牛身上的衣服干净多了。老牛看了一会儿，决定把浴缸翻起来。
连卸带拆再一翻，不出老牛所料，就是一根软管破了，老牛把它拆下来，自豪地指着破口处给老板娘看：“就是它坏了，得换一根！”
“换你就换呗！修好就行！”“那得去买一根！”“买一根你就去买一根！难道你还要我给你去跑腿？”“嘿嘿，老板娘，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带了点车钱！”
老牛确实今天就只带了十来元钱，来时就以为修个断水管，不费功夫，中午就回去了。
“真是的！”老板娘撇着嘴出去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20元钱，转回来递给老牛：“去吧！”老牛憨厚的笑道：“老板娘，能不能多给点，我怕万一不够，再跑一趟。”老板娘拉下脸，转身出去又拿了20元钱，递给老牛并盯着他厉声说道：“记着买原装的！开张税收的票！”
这个“原装的”可把老牛折腾的好惨！必须要到那个豪华的建材商城去才有货。老牛倒了两次公交车才赶到那里，因为头晕还坐过了一站路。一开票，三十八元五！比其它地方贵了几乎一倍。还好，多亏问老板娘要了四十元钱！如果这东西再贵一些，老牛就得拿着它走回去。
等回到花园小区，中午饭的时间早都过了。老牛觉得肚子饿了，想买个饼子馒头之类的东西充充饥，但这个地方是新开发的，还没有什么小吃摊。
老牛看街对面有个卖肉夹馍的小饭店，便走了过去，饼子和腊汁肉的味道真香。
老马数了一下身上的钱，买软管来回又用去六元车钱，就剩下五元五。回去坐车，留一元，必须的。给老板娘找钱，一元五，必须的。供填肚子用的仅有三元钱。
饭时过了，饭店里没有客人。老牛看了一下招牌，咽了一口口水。招牌上用粉笔写着：肉夹馍：五元。粉丝汤，一元五……
老牛犹豫了大约一分钟，最后鼓足了勇气对开票的小姑娘说道：“女子，你看我不夹肉，光要个馍，再喝一碗粉丝汤得行？”姑娘抬头鄙夷地打量了一下老牛：“我这卖的就是肉夹馍，不夹肉不卖！”
老牛听了又觉得头发蒙，眼里飞起了几只小黑点，耳朵又有点响，但他嘴里还是很憨厚地对着姑娘笑了一下。那姑娘低下头只顾着按着计算器算营业额，没有再看老牛一眼。
正当老牛扫兴地准备离开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了：“女子！卖给他！没看他那一头白头发！”
老牛很感激，感激的程度就像是老板让他白吃不收钱。当老牛喝第一口粉丝汤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了远方家里老伴做的糊汤，这要是在家里坐着喝一碗老伴做的糊汤，那滋味……
没容老牛再往想深处想，那一小碗粉丝汤已见了底了。
老牛吃完了饭，抹了一下嘴，从内衣里掏出三元钱递给身后一直坐着看他吃饭的饭店老板：“小哥！你看够不够。”
老板没吭气，接过三元钱，转过身去又拿出了一个饼子拍在桌子上，对老牛大声说道：“剩五毛钱就不找了，我给你再拿你一个馍，算五折！老汉，下回不管干啥活都要把衣服弄净一些，你这样子进来吃饭弄得别的客人都不敢进来，影响生意！走好！”
老板的话虽然不温柔，但老牛还是感激万分。
老牛此时又想抽一口烟，摸摸上衣口袋，半个烟头还在，但此时老牛已实在不好意思拿出这半个烟头问老板借个火。老牛咽了一口吐沫，对老板弯腰连说了两声：“谢谢！”顺手拿起桌上的饼子便走出了饭店。
三
等老牛赶回老板娘家里时，便遭到老板娘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主要内容是嫌老牛回来晚了，耽误了她去做美容。老板娘吱吱啦啦的埋怨把老牛说得本来就晕晕乎乎的头更加晕了。
老牛迷迷糊糊地修好了浴缸，头皮又开始发痒。他刚挠了几下头便招来老板娘的呵斥，嫌他挠头把头发都掉到地板上了！
老牛忍着痒收拾好工具刚要走，老板娘家里又来位五大三粗的女邻居。从说话口气上看，她与老板娘关系不一般。女邻居得知老牛来的目的后，非要让老牛也给她家修一修下水管，都是装修不久的房子，看来现在这装修质量都有些问题。
老板娘发话了，让他去！老牛便跟着那女人去了她家。
谁知当老牛刚打开洗漱池下面的柜子门时，那女人突然在身后一声大喝，把老牛吓得一哆嗦！
那女人说：“老汉！刚才忘了说价钱了，你要多少钱？！”
老牛哪里敢要钱？要钱老板娘还不得给老板告状！再说就是一根小小的下水管问题。老牛抬起头来，本想说我是给你帮个忙不要钱，但不知怎么嘴里却说道：“我不要钱，修好了让我洗个头就行了。”因为老牛看见洗漱池头皮更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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