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雨爱

这个夜，无风。清冷的月光点缀在一排柏树上，愈显静寂。陈欣双手放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状甚悠闲地在医院的草坪上散心。

“小欣，谢谢你。”杨凯从后面追上来，和她并肩走着。

挑起嘴角笑了笑，陈欣说：“不客气，我收钱的。”

陈欣的话，一向不容易接下去。杨凯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干脆保持沉默地走在她的身边。

走到住院大楼前，陈欣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她看着杨凯，说：“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充斥着酒精味的地方了。”说完，她大大地舒了口气，似乎盼望这一天很久了。

“你要离开？”

陈欣看了看一脸吃惊的杨凯，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看你的样子，好像不舍得我离开。”

对她的假设，杨凯没有回答。他继续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偏着头，陈欣想了想，才说：“可能和我爸一起搞画廊吧。毕竟，这是他的心愿。”

陈欣可以想象父亲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高兴模样。从小就颇具艺术眼光和商业天分的陈欣，大学毕业后走上了从医的道路。为了这事，父亲没少生她的气。现在，任性的女儿回家了。父亲的心里也该安慰了。

“杨凯，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疑问句式，语气却是肯定的。

陈欣说完便自顾自地走进住院大楼。留在原地的杨凯，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再一次见到陈欣，已是三年后。杨凯几乎没认出她来。酒红色的波浪长发，精致的妆容，熠熠闪光的长耳坠，搭配上一件红色的外套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俨然是一个活脱脱的令人惊艳的大美女。

“嗨，见到美女也不用这么失礼吧。把嘴合起来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到杨凯的模样，陈欣忍不住揶揄道。

杨凯还真的用手去摸了摸下巴，等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窘迫地站着。陈欣则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如果不是那深深的酒窝，杨凯简直要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陈欣了。三年的时间，她变了很多。变得开朗了，变得漂亮了，变得爱笑了，变得爱开玩笑了，也变得陌生了。

“走，我请你吃饭。”挽着杨凯的手，也不管他答不答应，陈欣一向是自己说了就算数。

叫了一桌子的菜，陈欣一个劲地往杨凯碗里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吃。

“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

“卖画。谈恋爱。”陈欣冲杨凯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谈恋爱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还以为我走不出你的阴影，还是以为我还在等你？”陈欣啜了一口饮料，看似随意地问。

杨凯摇摇头。“你不是那种人。”陈欣一向拿得起放得下，他还没有见过有什么能成为她的羁绊。如果真的有这个一个人，或者，一件物，那么，那肯定占据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我不是哪种人？”陈欣明知故问。

“你知道的。”

陈欣轻笑出声。她又往杨凯碗里夹了一些菜，没有再捉弄他。

走出餐厅的时候，天正下着绵绵细雨。陈欣径直走入雨中，杨凯跟了上去。

“你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陈欣问。

看着陈欣，杨凯的眼神很是复杂。他不习惯面对这个爱说爱笑的陈欣，甚至，有点讨厌。

“看样子是不需要了。好了，我走了。”冲杨凯摆摆手，陈欣走到路边，等待一辆无人的出租车。

“你要去哪里？”

陈欣回过头，看着他，嘴角依旧带着一抹笑意。

“我不在画廊，就在雨里。不在雨里，就在寻雨的路上。”

这句话，很熟悉。陈欣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说起。只是，那时候，她说的是：“我不在家里，就在雨里。不在雨里，就在杨凯的身边。”

那个迷恋下雨的有点小忧郁的陈欣，随着两人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已消失了。

三年前，陈欣离开后，杨凯下意识地留意着画廊。只要是画廊，他都会抱着侥幸的心理走进去，希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每次，他都失望而归。如今，拿着陈欣给他的地址，他来到了这个规模颇大的画廊前，却不太想走进去，似乎里面有一只猛兽，正等着他走进圈套。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他还是走了进去。

一个身穿休闲西装和牛仔裤的男人向他走来，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欢迎光临远航画廊。”

杨凯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陈欣的身影，心里有些失望。他冲男人点点头，正打算转身离开之际，从身后传来陈欣的声音。

“杨凯，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不当我是朋友啊？”说话间，陈欣已走到杨凯面前。她大大方方地挽住男人的手，冲男人甜甜地一笑。

这种笑容，和杨凯在一起时，她没有展露过。杨凯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一看，喜欢哪幅画。我送给你，就当做是朋友重逢的礼物。”

杨凯看了看陈欣，又看了看男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陈欣见他一脸为难的模样，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杨凯走上二楼。

“你看，这幅画，你喜欢吗？”陈欣指着挂在角落的一幅画问。

杨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幅水彩画。画中，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撑着一把透明颜色的伞，赤脚走在雨中。尽管画中只有女孩的背影，但仍能感觉到她似乎在雨中寻找着什么。杨凯看了看陈欣，想要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喜欢吗？”陈欣又问了一遍。

杨凯点点头。

陈欣叫人把画取下来，又拉着杨凯来到落地窗边。傍晚的落日余晖打在她的脸上，看起来甚是柔和。

“你有话要问我，是吗？”

沉默了几分钟，杨凯才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欣的视线停留在街边的一棵榕树上，“你指的是哪件事？”

杨凯也看着那棵榕树。密密的枝叶交叠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神秘。“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那你就一件一件地问吧，我尽量解答。”陈欣收回视线，看着杨凯，脸上的表情甚是真诚。

既然如此，杨凯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假装下去，反显得扭捏。

“四年前，你跟我分手，为什么？”

“分手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觉得你不在乎我，也不支持我。”见杨凯对她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陈欣又说：“我喜欢在雨中，你不让。我喜欢喝咖啡，你不让。我喜欢当医生，你也不让。我觉得，你还不值得我为你改变那么多，所以，我选择和你分手。”

看得出来，陈欣有所隐瞒。杨凯深知继续问下去也不会问出不一样的答案，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三年前，你帮赵蝶做手术，又是为什么？”

“医者父母心。我是一个医生，救人是我的职责。难道只因为她是我的情敌，我就不救她了吗？”陈欣笑着反问。

“我跟赵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杨凯总要一本正经地解释一番，尽管他的解释没起什么作用。

“现在的我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好了，下一个问题。”

这种无聊的问答游戏，杨凯不想玩下去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送给我这幅画，有什么目的？”

“目的？”陈欣蹙了蹙眉，好像对杨凯的措词很不满意。“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给多年不见的朋友送幅画罢了。再说，你身上好像没有什么值得我打主意的东西。”陈欣凑到杨凯身前，微抬起头，看着他，笑得很是暧昧。

杨凯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不喜欢这样的陈欣，有点阴阳怪气的，被她看着的感觉，总有一种被舔着獠牙的野兽盯着的错觉。

“你讨厌我？”陈欣站直了身体，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笑意。只是，眼神有些暗淡。

“我只是不习惯。”杨凯实话实说。

陈欣不置可否地摆摆手。杨凯找了个不高明的理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这几乎令他窒息的地方。

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天，杨凯接到陈欣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雨的声音，更加地不清楚。

“小欣，你在哪里？”听陈欣的声音有些不对劲，杨凯着急地问。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她找到了一个躲雨的地方。“我不在家里，就在雨里。不在雨里，就在杨凯的身边。”

听到这句熟悉的久违的话，杨凯愣住了。

“不对，我应该说，”陈欣又说话了，“我不在画廊，就在雨里。不在雨里，就在等待的路上。”

“小欣，你是怎么了？”印象中，陈欣从未如此失态过。

陈欣笑了，笑得有些悲哀。听进杨凯耳中，他只觉得心里有些刺痛。电话那头又传来雨的声音。

“小欣，你到底在哪里？”

“杨凯，我等了那么多年，我不在雨里等了那么多年。结果，什么都没有等到。最后，你还是要走。”

拿着手机，杨凯微张着嘴，彻底地愣住了。刚刚陈欣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在等他？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幻听？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彼端已是忙音。杨凯连忙拉开门，向画廊的方向跑去。

“小欣，你千万别出事。”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杨凯似乎没有感觉。他拼命地向前跑去，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希望。

还没有到画廊，杨凯便看到了陈欣的身影。她撑着一把透明颜色的伞，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高跟鞋提在手中，赤脚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她走得很慢，身体冷得发颤。

这个画面，和画中的一样。杨凯突然明白了陈欣送他这幅画的用意。她在提示他，她还是那个“不在雨里，就在杨凯的身边”的陈欣，她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愚钝。如此明显的暗示，为什么他会不懂。

走近陈欣身边的时候，杨凯发现她正在唱歌，来来回回地唱着几句歌词。

“守住你的承诺太傻，只怪自己被爱迷惑。说过的话已不重要，可是我从不曾忘掉。守住你的承诺太傻，只怪自己被爱迷惑。醉过的心哪里去找，对着满满空虚回忆，怎么逃。”

《太傻》。她是在唱她自己吗？

杨凯走到陈欣面前，拦住她。

陈欣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眼神有些迷离。她笑了笑，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她毫无预警地晕了过去。

杨凯一把搂住她下滑的身躯，陈欣过高的体温刺痛了他的心。他抱起她，向医院跑去。

陈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转过头，看到刚刚走进来的杨凯。

“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杨凯放下手中的水果，坐在床边，着急地问。

陈欣出神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我租的一个公寓。”见她想要坐起来，杨凯便俯下身去小心地扶起她。

转头看了看桌面的日历，陈欣问：“你不是今天离开吗？”

杨凯握住她的双手，一脸认真地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陈欣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你能陪我多久呢？”

“你愿意让我陪你多久，我就能陪你多久。”杨凯肯定地说。

陈欣细细打量着杨凯，眼神闪烁。“如果，我要你陪我一辈子呢？”

“那我就陪你一辈子。”

“那……赵蝶呢？”陈欣似乎就是绕不过赵蝶这个坎。

“小欣。”杨凯紧了紧握着陈欣的手，“我说过，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这句话，你好像说了有四年了。”而且，每次说的表情和语气都差不多。

“可是，四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杨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陈欣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现在我说相信的话，会不会太迟了？”

杨凯惊讶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欣喜地摇摇头，说：“只要你愿意相信，永远都不会太迟。”

“那……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像四年前一样？”

“当然可以。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杨凯笑了，眼角眉梢都满带笑意。

陈欣也笑了。她说：“你等了多久，我就等了多久。”

“还有一件事。”只要一想起那次在画廊和陈欣很是亲密的男人，杨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画廊的那个男人，他……”

“他是我哥。”没等杨凯说完，陈欣便接了下去。

杨凯先是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便笑了。他真的是糊涂了。陈欣的哥哥，他见过，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

陈欣向杨凯张开双手，脸上满是调皮的笑意。杨凯会意地俯过身去，把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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